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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妙】与睡梦同姓

我不许有知妙人没看过

殷棠:

•有点克苏鲁元素。


•灵感来自游戏文本《阿赫玛尔的故事》。






卡维跪在沙原中央,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至此。透明的水滴掉落在面前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片褐色的湿痕。




啪嗒。又掉了一滴。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咸水从下颌滴落的痒意,那份痒意几不可察,逐渐爬上颧骨,被沙漠的烈风刮得有些涩痛;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就进了眼睛。




他的眼睛胀痛,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淌水。




或者说,流泪。




面前是浅金的沙海,壮阔得万里无垠。可他的思绪还困囿在地底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见不到一颗光子。




艾尔海森还在那里。






【01】




三天前,大贤者办公室。




“找我干嘛?”卡维推开了门,“有屁快放,我还有图纸没画完呢。”




“自己看。”艾尔海森从手边拾起一只文件夹,丢到了他的面前。




卡维对着他的头顶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嘟嘟囔囔地揭开第一页,可刚看清标题,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这是一份失踪报告。准确点说,是一份五个人的失踪报告。




这五个人来自同一支勘探小队,在过去的半年里负责赤王陵地下二到四层的勘探。四天前,这支队伍在进入陵寝之后就与教令院失去了联络。报告后附有五个人的生平,都很简短,毕竟这五个人都不到三十岁。卡维飞快地翻过去,直奔后面的搜救报告。




搜救报告也只有短短几行字:找了两天,一无所获,反而连搜救队的队员们都出现了精神失常的症状,只有唯一一个佩有神之眼的人安然无恙。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是那位神之眼持有者的口述。幸运儿名叫芙莱什塔,一个泼辣的沙漠女人。据她描述,两位队友的“异常”自进入赤王陵的地下五层就开始了。起初并不明显,只是显得有些恍惚,她以为是低血糖,还嘲笑了他们。




“直到我们路过一间…那什么,耳室,对,他们管那个叫耳室。那两个蔫哒哒的软蛋突然就精神了,兴冲冲地就扎了进去。




“我?我当然跟上了。但说来挺奇怪的,那屋里啥都没有,连破烂的瓶瓶罐罐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就是有股怪味儿,闻起来跟鸡蛋臭了一样——我只是打个比方,知道吧?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鸡蛋。




“但在进去之后,那两个家伙——莱昂和卡斯帕——就开始发笑。起初还只是窃笑,跟老鼠叫似的,然后越笑越尖,越笑越尖,几乎就成了尖叫了。老天啊,我这辈子还没听哪个男人那么叫过!不怕您笑话,我被吓着了,呆呆地听他们相对尖叫,好像在进行什么我听不懂的交流;然后,然后他们大概得出了某个结论,突然就不笑了,莱昂拔出小刀,一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是的先生,千真万确,我没有省略任何内容,他手腕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吓得魂飞魄散,一掌劈晕了他,卡斯帕却转过头,怨毒地冲我嚎叫,仿佛我不是要救他而是要害他——那动静太可怕了,简直要震聋我的耳朵。




“后边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拿水壶砸晕了卡斯帕,剪下衣袖给莱昂包扎了伤口,拖着他们逃了出来。”






艾尔海森批了两份公文,估摸着以卡维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应该看得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卡维的目光停在最后一页,五指紧扣着文件夹,指甲泛出用力的白色。




“要我去?”他简练地问。




“我们。”艾尔海森纠正道,笔尖点了点他手里的文件,“从芙莱什塔的描述来看,搜救的人选必须拥有神之眼;赤王陵满是古文字和古机关,人选还要有判读文字和解谜的能力。这两项一卡,整个教令院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由我负责古文字判读,你负责机关解密,这是所有可行方案里组织起来最快捷的一种。”




“但你说的只是‘搜救’里的‘搜’吧。”卡维质疑道,“真要谈‘救’,咱俩可不靠谱。还是再带个医生吧。”




艾尔海森靠在座位里看着他。




……喔。卡维忽然反应过来:健康之家好像没人有神之眼。




“那,”卡维退而求其次,“那带个搜救队员? ”




“搜救队五十六个人,只有芙莱什塔和内特有神之眼。芙莱什塔现在还在医院观察,内特态度很强硬,坚决不去。”艾尔海森点了点桌上的信笺,“这封求助信就是搜救队寄过来的。”




“……”卡维撇了撇嘴,可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啪的合上了文件,“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艾尔海森点头,“我已经叫人收拾了行李,你要是还有稿子没交,最好先跟甲方知会一声。”






日落时分,两人骑着驮兽,从喀万驿出了城。卡维坐在艾尔海森身后嚼着三角饼,听他讲述早先时候没来得及说明的前文。




追溯起来,人兽失踪的案件其实并非始于这支勘探队,而是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上个月月初,也就是四十二天之前,勘探队在月度巡护的时候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端坐在圣显厅的王座上,已经高度腐败。勘探队几经走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确定了他的身份,是个镀金旅团猎手,名叫“萨梅尔”。




“萨梅尔来自一个崇拜赤王的极端宗教组织,'图特摩斯'。”艾尔海森说,“他们追寻着阿赫玛尔所谓的‘黄金梦乡’,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正是他们打开了赤王陵尘封已久的大门,并且荡平了其中绝大部分机关。”




人们没有在萨梅尔的尸体上找到任何致命伤,御座的周围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萨梅尔似乎是自己坐上王座,然后通过某种方式离奇地死去了。




自那之后,怪事就逐渐多了起来。这具尸体就像是打窝的鱼饵,一块下去,无数圆张的鱼嘴便霎那间浮出水面:好几个守村人陆续失踪,经常来做些皮草生意的镀金旅团也不见踪影;有阿如村的居民声称,自己在入夜后听见了陌生的动静,这种声音“湿哒哒的”,“从未听过”;向村医马鲁夫抱怨自己做噩梦的居民明显增多,梦的主体内容大同小异:自己静立着,四周一片漆黑,时不时有冰冷、肥软的东西贴着自己的小腿蠕动过去。




“你居然会把噩梦列为线索之一。”卡维忍不住咂了咂嘴,“我做噩梦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热心。”




“同种类型的事物之间也有高下之分。你的噩梦都是些什么?”艾尔海森嗤了一声,“十个梦里有八个三流甲方,剩下两个,要么没酒喝,要么暴露了我们——”




“哎哎哎哎!”卡维嚷嚷起来,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几个镀金旅团影影绰绰在地平线上,“……咳,不是说好不提的吗?”




“我们住一起。”艾尔海森还非说完不可。




“啊是是是。”卡维搪塞道,“接着说,失踪、声音、噩梦,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旅团的祭司。艾尔海森于是继续陈述,语调平静如水。




教令院跟镀金旅团原本毫无交集,与这位祭司的交集则是伴随他入住健康之家而产生的。据扎卡里亚医生描述,患者入院时神志不清,被五花大绑在一块门板上,双眼包着条肮脏的绷带,猩红的血液就从其下不断渗出。




来不及询问病史,扎卡里亚急忙准备清创。可解开纱布他才发现,这并非他所预计的兀鹫啄伤,而像被指甲胡乱抓挠过,又拿手指往里狠捅的结果。




他毛骨悚然,扭头看向患者的双手,只见十指的甲缝里都填满了暗红的血痂,指腹还裹着些粘稠的胶样组织。




那是他干涸的玻璃体。






“呃…所以他……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卡维的眉心抽搐着,缓缓拧了起来,“为什么啊?”




“不清楚。”艾尔海森回答道,“他一直处于严重的谵妄之中,呓语的内容也时有变化。”




他分不清昨天和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也记不得前来探视的族人。用扎卡里亚的话来说,“定向能力受损严重”。他半梦半醒,永远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弓背侧卧着,脑袋挤在枕头和床栏之间,以蒙着纱布的眼窝俯瞰医院的地板,态度时而敬畏,时而厌恶。敬畏时,他恨不能五体投地——“我们的主……!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唉,唉!您果然不曾抛弃我们……!”厌恶时,又恨不能杀之后快——“滚开!肮脏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玷污语言的亵渎之物!愿七重诅咒加诸你身!”






“因此,扎卡里亚前天给教令院写了封信,申请借用一个附近闲置的仓库,用于安置那位祭司。”艾尔海森说,一句话就把卡维拔了出来,“他说:'太吵了,能不能让他搬出去住'?”




“……”卡维嘶地抽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怎么会呢,”艾尔海森矢口否认,“我只是在复述他的信件。” 




“你最好是。”卡维听起来有点儿咬牙切齿,“所以你是怎么回答的?'让他快滚'加上三个感叹号?”




“我回信什么时候用过感叹号?”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啊!”卡维的语调抑扬顿挫,极其浮夸,“赶走他可是天下第一乐事,你一定从出生开始就盼望着这一天吧!”




……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艾尔海森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事实上,我还没开始动笔,扎卡利亚就委托一位护工送来了口信——用不着仓库了,祭司的族人们把他接了回去。”




“诶?”卡维一愣,“他痊愈了吗?这么快?”




“没有。”艾尔海森说,“颅内感染了,高烧不退。”






——他绝对不能出院!




扎卡里亚带着一个护士拦住了他们:他伤口感染了,每天都要换药,你们照顾不好的!




大夫。沙漠民操着生硬的官话:我们不是在跟你商量。我们从不商量。




请让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说。




扎卡里亚咽了下口水,脚步却没有挪动分毫:我也没在跟你商量!沙漠缺水,他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滚开。男人说。




该滚的是你!扎卡里亚也恼了:你想杀了他吗?!




男人箭步上前,抽刀顶住了医生的喉咙。满屋患者尖叫着四处逃窜,护士大吼把刀放下,黑皮肤的女人冷漠地瞧着他,像瞧着一只倒霉的沙狐。




我说最后一遍。男人说:滚开。






“他们劫走了那位祭司,并将其作为人质,一路向喀万驿逃窜,最终消失在西北方的沙暴里。”艾尔海森说着,勒紧了缰绳,“他们在沙暴里走不了太远,何况还拖着一个将死的病号——我们到了。”




卡维听得喉咙发干,艾尔海森却干脆地停止了叙述。卡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月色中浮现出几个凹凸的阴影,依稀可辨是几顶帐篷。




“……那群家伙的营地?”卡维问。




“对。”艾尔海森跳下驮兽,把缰绳折了几道握进手心,“走吧,跟他们聊聊。”






【02】




天已经全黑了。入夜的沙漠凛风刺骨,营地里却既没有生火,也没人守夜。两人就这么径直走到了营帐之间,四周除了风声,只有涂了桐油的布帐在啪啪作响。




营地中央堆着垛早已熄灭的木柴,已经凉透了。上头架着口生铁大锅,里边是黑糊糊不知道什么的半锅东西,烧糊前应该是某种炖菜。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艾尔海森化出弯刀,一脚踢翻了铁锅!




哐!




营地中蓦然腾起一声巨响,旋即被裹挟着沙砾的疾风吹散。但这无疑足够了,睡得再死也不可能不醒。




可营地里依旧一片冥寂。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卡维向右歪了歪头,示意他从这边开始。前四顶帐篷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只有地上堆着些毛毯水囊之类的用具,昭示着主人离去时有多么匆忙;但在撩开最后一顶帐篷的帘幕时,两人却齐刷刷地愣住了。




一具干瘪的尸体半埋在沙地里,皮肤皱缩,表情痛苦,没牙的嘴大张着,双眼唯余两个褐色的窟窿——正是那位祭司。沙漠里气候干燥,尸体因而没有腐烂,而是脱水了,死亡时间起码要追溯到一天以前。




艾尔海森皱着眉头,拿刀背刮开他身上的沙土,一刮之下,两人又是一顿。




祭司死亡的直接原因大概既不是脑疝也不是败血症,而是失血过多:他几乎体无完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伤口摞着伤口,让人几乎不忍再看第二眼;那所剩无几的一点儿好肉也被厚厚的血痂覆盖,一经翻动就簌簌地往下剥落,如同黑色的鳞。




卡维看得一阵气闷,推开了艾尔海森的弯刀,埋头往下挖,一把,一把,终于把祭司从沙土中完完整整地刨了出来。他原地蹲了一小会儿,也可能蹲了半天,拿手心徒劳地合了下祭司已然挛缩的眼皮,低声道了句对不起,便用力掰开了尸体的右手。




刨土的时候他就发现那手里似乎紧紧攥着团什么,像纸。眼下掰开一看,确实是半张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还沾着血,撕口处极不整齐。卡维小心翼翼地将它铺平,半张简陋的画便展现在两人面前:




那画看起来极倒胃口,因为构成它的所有线条都在哆嗦,几乎找不着一条干净的直线。画的内容很简单:一条曲里拐弯的地平线分割天与地,天上挂着一弯里出外进的月亮,地下躺着很多痉挛的长线。就这。但地上那些东西要说是单纯的线条,又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时粗时细,时起时伏,时而交缠,时而分散。艾尔海森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艺术家——他向来擅长从稀烂的画作中解读出作者的本意——却见此刻的卡维神色晦暗,定定瞧着那张肮脏的画纸,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轻唤。




“嗯?”卡维蓦然回神,“怎么了?”




“分析一下。”艾尔海森冲着画纸扬了扬下巴。




“收好你的下巴,多说‘请’、‘学长’,和‘谢谢你’。”卡维不满道,但还是依言开始了拆解,“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点了点纸上弯曲的天体,“月亮。”地平线,“地面。对吧?”




“对。”艾尔海森说。




“然后就是剩下的这个'东西'。”卡维拿指尖圈了下那堆乱线,艾尔海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这个”,而不是“这些”。




“线条的排布虽然凌乱,但也算是有章可循。”卡维说,“首先,它们都是连续的长线,而且都是成组的,没有一条落单。你看,这是两条并行,这边则是三条、甚至四条交织在一起。”




“他应该是想要表达出'体积'的概念。”卡维说,“沙地上的东西并非阴影,而是切实存在的、具备'体积'的东西。”




艾尔海森点头。




“第二。”卡维指尖一挪,原本相去甚远的两组线条之间,突兀地出现了两条还算笔直的线,搭桥似的把两组长线搭了起来。卡维用指尖摩挲过这条短线,然后就跳到下一处,又下一处。




“这些突兀的'桥',”卡维说,脸颊在月光下有些苍白,“很像'拉丝'。”




艾尔海森心下一颤。




“作者的意思是,这样东西不是坚硬的,而是'黏稠'的。就好比把一块面团揪成两块,中间一定会拉出丝来。”




“再看这里,”卡维继续指下去,“本来还算流畅的一组线条,很突兀地鼓起来了。”往右一挪,“凹下去了。”再一挪,“又鼓起来了。”




“他想传达出'运动'的概念。”卡维说,这次不只是面色苍白,声音也很有些艰涩了,“这东西不是静止的,它在运动。”




“它很可能......是个活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




艾尔海森对画作没有那样敏锐的感知,但在卡维说过之后,每一根线条就都有了自己的意义:作者是要描绘这样一种东西,它是漆黑的、粘稠的、蠕动的,如扭曲的橘络、肉质的根茎,如纽虫濒死时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




真恶心啊,卡维想。什么玩意儿会长成这样?




“来说我的结论。”艾尔海森低沉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第一,祭司身上几乎全是伤口,但前臂及手掌是完整的。说明他生前经历过毒打,但毒打者有意避开了他的胳膊。”




“……尤其是右边。”卡维说。




“对。”艾尔海森示意了一下尸体的右臂,“死者的右手臂几乎没有伤痕,唯一的一条鞭痕也非常靠上,这显然是刻意回避的结果。”




“再看双手。死者的两只手都沾有大量碳粉,右手的碳粉主要位于小鱼际和指缝中,与握持炭条的姿势相符;左手的碳粉则遍布了整个手掌,”艾尔海森手心向下,做了一个按压的动作,“与按压纸张的动作相符。”




“以上两点,再结合这幅画弯弯曲曲的线条和滴落状的血迹,它大概率就是祭司的手笔。”艾尔海森说,“但根据扎卡里亚提供的病志,祭司存在严重的颅内感染,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不可能突然爬起来画画。所以我倾向于,是先有毒打,才有了这幅画。”




“又或许……”卡维梦呓般低声道,“毒打的目的就是这幅画。”




“没错。”艾尔海森指向画纸参差不齐的裂痕,“撕裂的方向与祭司五指收缩的方向相同,说明他不愿意交出这幅画。这是他最后的负隅顽抗。”






祭司被剧烈的痛觉唤醒,有人在牵拉自己的四肢。他曾经为之祈祷的族人们将他五花大绑,押跪在纸笔前,仿佛那纸笔是即将诞下神明的子宫,而他,既是助产的祭司,也是待宰的羔羊。




马鞭蘸过珍贵的盐水,猝然挥落下来。




他无数次近乎昏迷,又无数次被马鞭抽打在背上、腿上、甚至脸上。温热的血液离他而去,他感到眩晕与寒冷。他用抽搐的右手执起炭条,那手痉挛着,画不出一条利落的直线。他的两只眼睛都没有了,被自己亲手抠碎了,因为它们见过“脏污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他死都不想面对那样东西,可他的族人们却高擎着马鞭,剧痛和叫骂如疾雨般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躯体上——




画出来!画出来!画出来!!




剧痛。剧痛。空洞的眼窝淌出腥臭的脓水,和鲜血混在一起,尽数砸落在暗黄的纸面上。剧痛。剧痛。




他画下去,斑驳的纸上生长出地平线和一枚弯月;他画下去,“那样东西”便从无到有,缓缓降临在大地之上。




它是漆黑的,是必须将炭条按在纸上用力摩擦的漆黑;它是立体的,是要用两条三条四条线交织表现的立体;它是黏稠的,会拉出粘腻的丝;它是运动的,它蠕动着……它是活的。






他画得很慢,常常画着画着就晕过去。族人鞭打他,他有时能醒,有时不能。完成最后一笔时已近黄昏,族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正准备开餐;火上架一口生铁大锅,里头熬煮着新鲜的炖菜。




有人发现他停了笔,便抄起鞭子走了过去。啊啊,他沙哑地哼叫着,干裂的唇上挂着黑色的血:画完了,画完了。




画完了?族人疑道,伸手去取那张稿纸,却不料祭司猛然抓住一角,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将画稿硬生生扯成了两半。




若是尚未完稿,这样的抵抗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毒打。但画稿已经到手一半,便再没有人关心祭司的生死;他们急切地围拢上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空气如死般凝滞着,唯有炖菜的咕嘟声震耳欲聋……






“在那之后,他们将濒死的祭司扔下,”卡维接话道,“没吃饭,没熄火,没带任何行李,就这样离开了。”




“这与他们接回祭司、又毒打他的行为规律相符:都很急迫,都不惜代价。”艾尔海森若有所思,“他们想要的大概率就是这幅画。或者说,这幅画里传达出的‘信息’。”




……






两人又分头在营地里搜寻了一遍,确认再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便决定继续赶路。




“素论派的那群家伙,经常把一切异象归咎于地脉。”卡维说,跟着艾尔海森骑上驮兽,“你怎么看?”




“不像。”艾尔海森简短地回答道,“地脉很少给人造成精神创伤,尤其是在禁忌知识已经肃清的当下。”




“唔。”卡维含糊地应了一声,“你还有什么猜测?”




“……我的猜测你应该也想到了。”艾尔海森瞥了他一眼,“不敢说么?”




“喂……!”卡维小小地发作了一下,“你才是专业搞考古的,我尊重你的意见你还——嘁,听好了!我猜,这东西与赤王有关!”






据史书记载,赤沙的君王阿赫玛尔为了追求永不老去的理想国,曾在漫长的时光里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研究来自深渊的知识。凭借着超凡的智慧与经年的苦思,他总算有所突破,可魔鳞病和死域也在此时悄然降临,开始无声地侵吞他的国土。




后来的故事版本颇多,因为幸存者寥寥无几,但大抵都有相同的结局:阿赫玛尔狂妄的愚行终于惊动天理,沙漠的王都为报应的狂沙所掩埋,人声鼎沸的都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为了终止这场浩劫,哀恸的君王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肉体端坐在王座上为巨虫所噬,灵魂则投入地底曲折复曲折的蛇行回廊,与王都千百万尖叫的魂灵融为一体,永远徘徊迷途,向无底的深渊横冲直撞而去。




现如今,禁忌知识已经消除,神王的肉体也已腐朽。那么,灵魂呢?






“祭司在谵妄中曾呼唤过'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这样的称呼很容易联想到他们所信仰的已故神明,赤王阿赫玛尔。”卡维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莫名迟疑起来,“嗯……也未必,只能说确实有这个可能。魔神安德留斯的残魂至今仍在镇守奔狼领,稻妻也曾发生过类似'祟神作乱'的惨案。但如果真是这样……”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艾尔海森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人类能做的也就不多了。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卡维的呼吸轻轻缀在他的背后,稍显急促,意味着他还有话要说。




“……其实,在我初次读到阿赫玛尔的时候,”果然,卡维继续道,“那会儿大概五六岁吧——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月色温柔,艾尔海森默默倾听。




“我想,是赤王自己做了错事,赤王的人民却并没有错。相反,他们在沙暴和魔鳞病中艰难求生,已经是一种赎罪;那么,为什么他们也要和赤王一道困于幽冥,不得自由呢?”




……可以,这牛角尖非常卡维。艾尔海森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兴许只是讲述者添油加醋的结果罢了。”艾尔海森说,话里有些微不足道的安抚意味,“那场浩劫的生还者太少,流传下来的史料本就不多;何况《阿赫玛尔的故事》源自一位镇灵的口述,”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考古界一致认为,镇灵的口述是可信度最低的材料。”




“嘿,雨林奴才!”卡维给他逗乐了,掐着嗓子学镇灵说话,“当心别闪了舌头!”




“所以,还是先考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吧。”艾尔海森说,“我们只是来找人的。”




“嗯,也是。”卡维话锋一转,再次鲜活起来,“找人,找人——等咱们明早到了赤王陵,就先把救援队没有搜完的地下五层跑一遍,分头找,动作快点的话十来个小时就能跑完——”




“卡维。”然而艾尔海森打断了他,“你困不困?”




卡维一哽。他分明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被艾尔海森这么一问,却忽然没了声响。




“别说话了。”艾尔海森像是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脚踩到蹬子上,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聒噪的艺术家安静了。过了约莫半分钟,才小声嘀咕着披风上的挂件好硌人什么的慢慢依偎过来。艾尔海森的脊背挺拔而温暖,舒服得卡维瞬间就犯了困,但坐在驮兽背上他也不敢睡着,就强迫自己闭一会儿眼就睁开眨眨,闭一会儿眼又睁开眨眨。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瞥见沙土下展开了一张暗色的巨网;那暗色漫无边际,若隐若现,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逐渐上浮。他本应感到毛骨悚然,心中却只有平和——无比的平和。




他靠在艾尔海森背上,用他困倦的眼睛目睹了“它”的降临:仿佛江流发源、新竹破土,无数漆黑的泉眼同时开始喷发,沙地瞬间就沦陷于漆黑的恶意;它似乎是流体,又比流体稍坚韧些,泛出潮湿的、如婴儿肌肤般的点点光泽;它是银白的月色与浅金的沙丘的孩子,却从万丈之下的深渊降生,向上坠落至父母怀中;它蔓延在大地上,如橘络、如石油、如纽虫的口器;一经娩出,便立刻成为了天地的主人。




他感到重心缓缓偏移,便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驮兽已经踩进了一处黑色,那触感便如同踩了流沙,连带着他和艾尔海森一同,缓缓沉降下去。




艾尔海森。他呼唤着身前的男人,并没有很多惊慌:艾尔海森,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男人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往下去?




艾尔海森微微回了点头,卡维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卷翘的睫毛。




当然了。他说:我们也往下去。




卡维便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任凭重力攫住了他的身体——






一只手猛然拦在腰间,制止了这种颓势。卡维睁开眼睛。




他差点从驮兽背上溜下去,而艾尔海森适时收回了手。




我睡着了?!




卡维瞳孔地震。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的心虚在瞥到艾尔海森披风上的口水时达到了顶峰,又在转开目光后尽数飘散了——沙丘在月下蜿蜒起伏,泛着银白的清辉,地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恬。




——可是,那个梦难道不够安恬吗?




时间尚早,星子还没有完全熄灭。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03】




第二天一早,约莫在“夜露完全消散的时分”——这是卡维的表述,用艾尔海森的话来说是早上八点半——两人抵达了赤王陵的大门。艾尔海森一夜没睡,可面露憔悴的居然是卡维。他安静得出奇,一声不吭地安顿好了驮兽,又从附近的绿洲割了些草料,慢慢喂给它吃;艾尔海森就站在一边等他,艺术家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显出种若有若无的疏离。




卡维是这样的。艾尔海森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只要他的眼皮抬起来,无论那是出于愉快还是愤怒,他都鲜活地位于世界中央;但他一旦垂下睫毛,所有的斑斓就立刻离他远去了。




卡维喂完了两筐青草,牲口吃饱了,亲昵地打着响鼻蹭他的手。艺术家爱怜地摸了摸驮兽的脑袋,第二秒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牲口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点点惊慌起来,呜呜哀叫着,试图往后退,却又被套在脖子上的缰绳拽住了。




“乖孩子。”卡维低声哄道,左手将短刀挽到背后,右手搂过牲口的脖子轻轻抚摸,“乖孩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尔海森看着卡维从腰包里取出两只空水囊——这是他从那个营地里顺来的,艾尔海森起初还不明白它们的用途——对在驮兽的膝弯处,随后便在瓶口上方、膝弯最柔软的嫩肉上,又快又准地抹了一刀。浓稠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驮兽吃痛,不住地哀鸣着,卡维抚摸着它的后腿,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咕哝声;而艾尔海森想:他看起来离我好远。




卡维接满了两只水囊,加起来约莫有一升半,这才包扎了驮兽的伤口。这样的出血量人类承受不了,对于驮兽却没有很大影响。艺术家拧紧瓶盖,抓了把野草蹭掉手上的血污,重又转到牲口面前,捧着它笨重的脑袋说了好些安慰的话。惊恐的动物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去,卡维最后揉了把它的鬃毛,提着两袋鲜血走到了艾尔海森身边。他看起来憔悴又难过,所以艾尔海森一时间没能问出口来,只是默默接过血袋塞进包里,两人一同往赤王陵走去。


  


  


地下一到四层的机关已经被图特摩斯和勘探队荡平了,他们得以顺利地进入到地下五层。因为担心耳室对精神还是存在不良影响,两人先分头搜索了剩余的地下五层,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在出发点汇合时已经到了晚上七点,两人稍作休整,便来到那个耳室。




耳室很小,只是个3x4x4的小屋子。一如芙莱什塔所言,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屋里空荡荡的,没有机关,没有陪葬品,甚至没什么沙子,让人觉得有点……




“太干净了。”艾尔海森说。




“……退后。”卡维突然开口道。长时间的沉默让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艾尔海森跟着他退到门边,卡维拧开那两瓶驮兽血,尽数浇在地上。腥膻的血顺着砖石的缝隙渗透下去,过了片刻,只听机括咯咯运转的声音由远及近,原先严丝合缝的地砖噶嘣一响,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两半地板分别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入口洞开的瞬间,恶臭也扑面而来,熏得两人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精彩的推理。艾尔海森揉着鼻子想。耳室是空的,却能够闻到恶臭,说明极可能存在暗道;莱昂选择了割腕而非其他的自戕方式,说明打开暗道的钥匙可能是鲜血,或者至少与鲜血有关。不过,这条线索链并不完备,尤其是“莱昂”这一环,可谓漏洞百出,这也是他没往这方面考虑的原因:精神错乱的人突然自伤并不稀奇,为什么会认为他是有的放矢呢?




他看了眼身边的艺术家,后者正蹙着眉心,一点儿要跟他炫耀的苗头都没有,艾尔海森就明白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多半又是那过于灵敏的直觉在起作用。




两人用提灯照了照洞口。光照的范围有限,但足够看出地下的空间大得出奇:空洞呈圆柱形,洞口露出的阶梯就盘旋在这个圆柱形的内壁上。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把一根螺丝插进蜡块,再把螺丝拔走后留下的印痕。那股恶臭的答案就倒卧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台阶上,是个二十六七的年轻女人,已经开始腐烂了,身上还背着只黑色的旅行背包。死因一目了然,是位于尸体手腕上的那道割伤:女人对自己下手奇狠,腕管已经完全离断,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艾尔海森脚步一顿,卡维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报出了她的身份:“梅卢辛,勘探队队长。”




勘探队的五个人里没有一个神之眼持有者,自然也就没有人拦她。身材娇小的女人在放掉自己三分之一的血之后,毫不意外地倒在了洞口。




两人沿着石阶转过半周,洞口漏下的光亮就基本看不到了。面前的楼梯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十几具尸体,都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卡维紧紧地抿着嘴唇,步伐却毫不拖沓。




不必停留。艾尔海森和卡维都很清楚:他们是为了活人来的。




顺着螺旋的楼梯下行,一路上割腕的人类尸骨越来越多,恶臭也越来越浓;尸体腐烂的程度各异,有的还算新鲜,有的已经看不出人形,但唯独没有白骨:即使是腐烂程度最大的,也还是没到白骨化的地步。考虑到地底的气温和湿度都不算低,这些人应该都是近一个月死去的。




......换言之,都在萨梅尔“献身”之后。




两人屏着呼吸走过了尸体最为密集的五圈楼梯,最糟的一段几乎要踩着他们下行;再往下走,尸体的数量又渐渐少了,大概是因为能在大出血的情况下坚持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少。空气稍微清新了些,但又混入了一丝别的异味——那并非地下室难免的潮味儿,而是一种熟悉的、但万万不该在此出现的水腥味。






终于抵达楼梯尽头的平地时,艾尔海森报出了一个区间:“四百八十到五百个人。”




在他们刚刚走过了的十六圈楼梯上,死了这么多人。




“教令院收到的失踪报告是二十五人,其中六个守村人,剩余十九人均为押送货物的镀金旅团。”艾尔海森说,“现在看来,实际失踪人数远不止于此。”




“他们是一群一群消失的。”卡维涩声道,“就像我们追查时看到的那个营地。所有人都走了,没人留在外面,所以消息传不出去,教令院也不可能知道。”




“......有可能。”艾尔海森说,“如果这一猜测成立,那也就意味着失踪的不止四百八十人——甚至远超四百八十人。”






他们顺着楼梯下蛇形的回廊继续往前,没走几步,指南针就开始乱转。但艾尔海森还保持着他的方向感,说他们正在曲曲折折地向南走去,也就是渡厄厅的方向。




与乱葬岗似的石阶不同,回廊里倒伏的尸体已经很少,但大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畸形——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碾压导致的畸形:不少尸体都跟布口袋一样软塌塌地瘫在地上,脆弱的扁骨——比如肋骨和颅骨——全都碎成了沫;相对结实的密致长骨也折断了,尖锐的断端刺破皮肤,高高支出体外,破碎的脏器从通往体表的每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溢出来。那模样让人想起虫蛹,如果你无意中踩爆一个,啪的一响过后,你的鞋底就会是这幅光景。




“我们的机关术专家有何看法?”艾尔海森问道。




“……”卡维嫌弃地皱起鼻子,“为什么你连提问都像在阴阳怪气?”




“如果你的脑子里只有阴阳怪气,那你就听什么都是阴阳怪气。”




“不,我分得清幻觉和事实。”卡维翻了个白眼,但重点很快就挪回到尸体上,“能造成碾压伤的机关不多,只有两类,比较常见的是滚石,另一类则是节段性传动墙体,我们管它叫‘夹子’。挺好理解吧,就是走廊中的某一段做成了活板,入侵者踩到扳机之后,啪,两边的墙壁就夹闭起来——很毒辣的设计,不过也相当罕见,一般只用于王陵。”




“昏君的王陵。”艾尔海森一针见血。




“嗯哼。”卡维点了点头,“生前有多享受万人景仰,死后就有多害怕被人找到——但这里没有‘夹子’,墙上没缝,墙那边也是实心的,你听。”笃笃,敲了两下,“滚石也不太可能。滚石需要笔直的坡道,而不是曲曲折折的水平走廊,撞两下动能就耗光了。”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碾压伤不是由机关造成的?”




“不是由我认识的机关造成的。”卡维回答得很谨慎,但艾尔海森知道,这个答案约等于“不是”。以卡维的机关术造诣,就算他不知道机关的具体名称,也应该猜得到机关的种类;就像他自己虽然不能精通每一种文字,却能分辨出每种文字的语系一样。






见他不再继续追问,卡维便垂下了眼帘。除去来历不明的碾压伤外,他还有些别的疑虑,那就是“动机”。




跟艾尔海森讨论实质性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尽力只摆事实,因为那是艾尔海森唯一听得懂的东西。但高悬于事实之上的考量也总是存在,落在这里,就是设置机关的动机。




阿赫玛尔几乎从不部署致命的机关——这一点在陵寝的前五层已经体现得很清楚了。赤王陵的机关非常无害,连喷火的地笼都没有几处,因为说白了,杀人不是阿赫玛尔的追求,他的追求也没有哪个能够依靠杀人达到。那么,这个需要放血进入的耳室,和横尸于此、饱经碾压的人们又该作何解释呢?




随着两人越发深入,空气中的水汽也越来越重,四周潮得像刚下过雨的稠林,脚下的地面也开始泛出肉眼可见的水光。卡维一直没吭声,但艾尔海森能感觉到他绷得越来越紧,终于放慢了脚步。




艾尔海森问询地看向他,后者双眉紧锁,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身边的砖墙。




“怎么了?”艾尔海森问。




“唔……”卡维摸着下巴,不太确定的样子,“你觉不觉得,这墙看起来怪怪的?”




怪怪的?艾尔海森挨近一步:古老的砖墙泛着层叠的霉斑,墙根处长满了黑绿的苔藓;除了恶心点儿以外,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




卡维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估计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含糊地哼了句大概太累了吧,继续闷头赶路。艾尔海森给他递了块薄饼,卡维接倒是接了,但吃得非常敷衍,咬了没两口就塞进了腰包。




这副模样艾尔海森可太熟悉了,卡维在画稿期间的标准状态: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问题,外表就跟灵魂出窍一样。卡维往往会在这种出窍的状态下干些傻事,比如把开心果囫囵个儿塞进嘴巴、穿反裤子,或者往洗衣机里倒上半斤香氛,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自食苦果然后清醒过来——比如现在,卡维毫无悬念地踩上了一片青苔。




艾尔海森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他的裤腰,卡维就没摔下去,只是有惊无险地滑了一步。这一滑似乎给他带来了某种灵感,卡维唰的瞪大眼睛,一把推开了他;将原本拎在手中的提灯转套到食指上,靠上了湿润的墙面。




艾尔海森凑过去,只见提灯的长轴与墙壁形成了一个向下开放的锐角。角度很小,可能都不到一度,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零点七度。”卡维喃喃道,抬头对比了一下上方的墙体,“但上半跟这里又不一样,它像是……它像个曲面。”




“年久失修,砖石松动了?”艾尔海森问道。




“不…应该不是。”卡维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熄灭了手中的提灯,“艾尔海森,你站到中间去。”




艾尔海森照办,并将提灯举过头顶,使光线尽可能均匀地分布于四面砖墙。




卡维后退了一段,在距离他大约十米的地方站定了。他的目光依次滑过四面墙壁,脸色越来越难看。




“别动。”卡维简短地命令道,用提灯的把手在墙上划下了一道刻痕,急匆匆地向前数了二十步——用的是估测场地的步幅,所以是标准的二十米——刻下了另一个刻痕,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可他并没有如艾尔海森所想的那样将提灯贴上墙壁,而是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来回摸索,仿佛寻找着什么东西。




艾尔海森心下一沉,快步向他走去,卡维的睫毛飞速眨动着,似乎无法理解面前的一切——




刻痕不见了。




那条由白铁刻在砖石上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夹角也变了。”卡维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点零、一点二、一点八。”意思是第一次在这里测得的夹角是一点零,二十米外一点二,折返后测得一点八。




“卡维。”艾尔海森低声道,“看积水。”




卡维应声低头,只见原本平铺在地的污水竟在墙根处蓄积起来:地板如两侧的墙壁一样,开始向内突出。




“——快走。”卡维还在发愣,艾尔海森已经一把拽住了他,原路向北跑去。卡维给他拽得踉跄了几步,但也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了。




这已经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了。卡维想。消失的刻痕,扭曲的墙壁、地板——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还有穹顶。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他们眼中的走廊,根本就不是什么走廊。没有哪种砖石结构能够完成这样近似“蠕动”的形变,而如果事实当真如此,所谓的“走廊”实际上是“体腔”,那么刻痕的消失也就不难解释了。




既没有鬼打墙,也没有暗道机关。就是单纯的愈合了。仅此而已。




随着他意识到这一点,起初只能靠建筑师的直觉识别的微小形变愈发鲜明起来,脚下的地板也更加粘腻了;积水往来涌动,四壁由褐色逐渐变为了肌肉的暗红,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条索状的纤维;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形,包括那些僵死的尸首,他们狂奔,它们扭动,四面石壁向中心紧缩,道路越来越窄,终于,在灯光所及的视野尽头紧紧贴在了一起:啪!




两人惶然止步。




来不及犹豫,他们再次调转了方向。次第咬合的走廊追在身后,他们在暗红色的黏膜上彼此拉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未知的深黑。






走廊通向一间不算开阔的石室,差不多有客厅那么大。两人都已经累得半死不活——卡维尤其,但他不愿承认——所以只拿探灯草草地晃了下,就回头看向了那条会吃人的走廊:它已经完全沦为了肉质的管道,最后一点四方的形体也失掉了。紧缩的肌肉在石室的入口处突兀地打了止,似乎没有蔓延过来的趋势。两人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在确定这里不会被管道波及后,就席地坐了下来。




卡维这会儿不嫌弃他的披风了,一脑袋扎到了艾尔海森肩头;而后者一手从包里翻吃的,另一手举起提灯,开始仔细端详这间石室。四壁和天花板都是用大块大块的白色大理石板拼接而成,没有机关,也没有特殊的接缝;整个地面就是一个升降梯的平台,应该可以朝下活动,位于平台中央的开关看起来状况良好。




他又转过去看来时的肉质管道,它激烈地蠕动着、碾磨着,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肩上的脑袋越来越沉,艾尔海森动了动,低声唤道:“卡维。”




换来了一声模糊的咕哝。




“卡维。”艾尔海森拍了拍他的脸,“别睡着。”




“……老天哪,你可真贴心。”卡维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埋怨,但还是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他从艾尔海森手里接过一包饼干,慢慢吃了起来;咔擦咔擦的轻响缀在耳畔,带着些奇异的催眠效果——艾尔海森也很困,当然。他刚才看了眼怀表,现在是凌晨五点,距离他上一次合眼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六小时,相当于两个通宵。




……但他的困和卡维是不一样的。艾尔海森难得产生了某种直觉:比起单纯的“困倦”,卡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那东西抓着他,正在把他的神智拖向某个地方。




“我去检查一下开关。”艾尔海森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起身时手肘带了下卡维,后者就跟没骨头似的倒了下去。




“哎哎哎哎你干嘛啊?!”卡维迷迷瞪瞪的给他扯住领子拎起来,气得飞起一脚直踹他的小腿。艾尔海森往后一闪,那脚踹了个空,倒差点给他自己绊个狗啃泥。




“某些人闹够了没有?”艾尔海森说,语气冷了下来,“我刚说过,不准睡觉。”




“'我刚说过,不准睡觉'…嘁。”卡维哼哼唧唧地学他讲话,“你下次说不准喘气儿得了。”




艾尔海森的回答是把包抡圆了甩给他。




“……喂!”卡维给沉重的背包砸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拽着长长的肩带破口大骂,“有病吧你!”




活泛起来了。




艾尔海森垂眸掩过一丝笑意,向石室中央的开关走去。




他当然不是在故意折腾卡维——至少这次不是。他只是判断,以卡维现在的精神状况,睡眠反而是最危险的。




他一定会做梦。艾尔海森想。而且,情况会比沙漠里那次棘手得多。






察觉到卡维睡着之后,艾尔海森就放松了驮兽的缰绳,任它在沙里慢悠悠地踱步。这要是卡维醒着,肯定又要大喊大叫着人命关天之类的催他快走。得亏他睡着了。




慢点就慢点吧。艾尔海森想:让他睡一会儿。




可就在入睡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卡维忽然口齿清晰地叫了他的名字:“艾尔海森。”




“嗯?”他以为卡维醒了,顺口答道。




“我们怎么办?”他听起来有些困惑,但并不惊慌,“也往下面去吗?”




艾尔海森一顿,扭头看去。金灿灿的脑袋靠在他肩上,沉甸甸的,呼吸依旧匀停。




他没醒。




“卡维。”艾尔海森迟疑了一秒,“你做梦了吗?”




“……”




“卡维?”艾尔海森抬高音量,“醒醒,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依旧没有回音。




他的心悬了起来,用力刹住驮兽,卡维就随着惯性在他背上撞了一下,重心猝然倾倒。他急忙伸手去拦,好在卡维终于清醒过来,只借了把力就成功稳住了身体。卡维大抵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一定也已经察觉到了某些异样,因为整个后半程他都没有说话。




艺术家的直觉和感知力向来惊人,艾尔海森很清楚,所以不必向他强调禁止入睡的原因——他也没问不是吗?






【04】




开关的外壳有些锈蚀了,内芯却很光洁,显出经常使用的模样。两人顺利地启动了升降梯,平台便开始吱嘎运转着向下降落。电梯井远比两人想的要深,艾尔海森估测了一下,按每秒一米的速度计算,下降持续了将近两分钟。在这漫长的两分钟里,空气里那股近似鱼腥的异味被无限放大,近乎达到了胶冻的地步。




他们并没有直接降落到宽阔的平台上,而是位于一个水平开凿的短隧道,要下去还要跳个将近三米的台阶。艾尔海森拎着提灯朝下望去,只见满地散落着金灿灿的饰品:项链、耳坠、戒指、胸针。璀璨的惰性金属在探照灯下发出尖锐的反光,仿佛无数不甘闭合的眼睛。




艾尔海森把提灯叼在嘴里,率先跳了下去。啪沙。传来金饰磕碰与水花四溅的声音。




卡维也学着他咬住了探灯的把手,纵身一跃,艾尔海森居然张开双臂接了他一下。




卡维几乎要被那个转瞬即逝的拥抱拯救了。






两人一同举起提灯,一个庞大、乃至于恢弘的密室便在眼前延展开来。它似乎是一个图书馆,因为每隔两三米就立着一个硕大的木架子,一直没入到灯光所及的视野之外;但它又绝非寻常意义中的图书馆,因为那些高耸的木架上码放的并非书本,而是层层叠叠的畸形尸体,灯光一打,便泛出种令人作呕的灰绿光泽;它们到处都是,架子上、地上,甚至架子下面狭窄的缝隙里都塞着几具,以各种难以想象的角度弯曲着,好似体内不存在一根骨头。




直到拎着提灯的指尖开始发麻,卡维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这些当然不是失足落入此地的现代人,至少不全是。沙漠里现在有多少人?不清楚,但绝对没有这么多。这是一整个繁华城邦的人数,远非现今零星散布的旅团所能比拟的。




他忍着强烈的反胃,逼迫自己仔细观察它们的形体:它们有着状似人类的躯干,两只手臂却与躯干紧密融合,两条腿也彼此融合,形成了一条类似鱼尾的畸形组织;肩上本该长着头的部位被一簇纤长的、挨挨挤挤的触须所替代,原本圆润的脖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再逐渐分裂为更细更长的触须,最长的足有近两米。那些触须粗细不匀、长短不一,仿佛海葵的刺丝,湿嗒嗒地粘成一束。




所有的尸体都肿得发亮,跟吹了气似的,皮肤湿润,像去过鳞的鱼肚,但比鱼肚更加娇嫩,隐约透出其下曲折的黑色条索,又软又粗,时不时抽动一下;它们远看灰绿色的皮肤也并非其本色,而是被无数漆黑的小字模糊之后的结果——是的,尸体青白的皮肤上满是针尖般细小的漆黑的字,即便是与其他尸体紧贴的部位,字迹也没有磨损分毫;那显然不是后天写上去的,而是从体内泛出来、长出来,或者……“提取”出来的。




“这就是……”卡维有些窒息,“阿赫玛尔的地宫?”




“显然。”艾尔海森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为了研究禁忌的知识,阿赫玛尔曾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说的就是这里了。”




“他为什么……”卡维欲言又止,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是,他怎么……这、这些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些‘东西’,曾经都是人类。”艾尔海森率先做出了判断,抬手指向了其中之一,“你看。”




臃肿的尸体之间,夹着点什么金光璀璨的、纤细的东西,应该是一条项链。




“这些金饰就是证据。”艾尔海森低声道,“他们都曾是阿赫玛尔的臣民。”




臣……民?




艾尔海森还在轻声分析着金饰的形制,但卡维已经听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裹挟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它冲走:“灭国”二字与堆满地宫的尸体相比,终究太过抽象,也太过傲慢了。卡维眼眶发酸,凑近了想去阅读那些针尖大的小字,却被艾尔海森拉住手臂拽了回来。




“别看了。”以往独断专行的声音现在听来,居然只让人觉得安心,“你脸色很不好。”




“……”卡维缓过一口气,也起了点调侃的心思,“你好几天不刮胡子脸色也不好。”




他本意只是想打个趣,却不料艾尔海森闻言一顿,表情反而古怪起来,握紧了他的手腕:“我们出发多久了?”




“嗯?”卡维有些莫名,“五六天吧,为什么这样问?”




“……”艾尔海森掏出怀表,“现在是我们离开须弥城的第二天,凌晨五点过六分。以及——”他伸手捏住卡维的下颌,大拇指稍微用了些力气,“你的胡子还没冒头,说明我是对的。你的时间观念出问题了。”




那又怎样?




这句反问溜出来,就像从幽谷里溜出一抹烟霞那样自然,以至于卡维自己都顿了两秒才发觉不对。他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靠在艾尔海森背后做的那个梦,面前的一切都在滑向异常,但他却感到平静——和一种在面对艾尔海森时独有的、习惯性的不服:“你才有问题!”




“你最好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艾尔海森乜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优待病号的打算,“跟紧点,我们要尽快找到出路。”




“哈?!”卡维彻底清醒,但也濒临爆发了,“你个——算了!与其指望你关心我,还不如指望转转悠悠兽!”




“转转悠悠兽?”艾尔海森挑了下眉,“那是什么,你脑内‘有情有义’的蕈兽朋友吗?”




“什么脑内?!转转悠悠兽是真的!”卡维破口大骂,“转转悠悠兽是莱伊拉的蕈兽伙伴,小姑娘跟我介绍过,这么大这么高,掐起来软乎乎的,可不像某个家伙又臭又硬!”




“哦?那我该夸你厉害吗?”艾尔海森寡淡道,“你把时间都忘了,却记得那只蕈兽的手感,果然是一家人。”




“你……!”卡维几乎要气晕过去,却感到手心一热,艾尔海森握在他手腕处的右手向下一滑,牵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灰发中露出的半个耳机。




“……呃,你、”卡维舌头打结,“你干什么?”




“牵手。”完全是句废话。




“牵……”卡维深吸了一口气,“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首先我没疯。”艾尔海森不假思索。




“但你这样会让我疯得更快。”




“别咬我就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却没有放开。他们并肩从两座尸山之间走过,仿佛春游的学生穿过山坳。灰发的学弟牵着学长,快他半步走在学长的左前方,齐眉举着那盏提灯;在他们身侧,无数知识陪伴着主人长眠于此,树木早已枯死,年轮却依旧瑰丽。




“他们死在地上,却最终来到了这里。”灰发的学弟说,“这应该正是阿赫玛尔所为。只有他能如呼吸般自如地调遣沙漠。”






地表的沙暴毁灭了一切。活着的男人和女人、猎鹰与驮兽,同死去的砖瓦一起深埋地下。但暴风没有直接降临在阿赫玛尔头上,而是绕开了他,绕开的曲线像极了讥诮的嘴角:阿赫玛尔,你毫发无损,却是整片国土唯一的罪人!可耻啊,可笑!




日光与沙漠的君王,在日光与沙漠的嘲讽中晕眩了。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回到了深埋地下的密宫——他曾经幽居于此,为创造出永恒的理想国焚膏继晷;现如今,他获得了方法,却害死了目的。




可耻啊,可笑。




他脚步踉跄,终于跌坐在地宫中央,久久、久久地枯坐。而后,他抬起手臂,沙漠便响应他的呼唤,海潮般涌动起来。昔日的臣民自四面八方归集于此,尸首如倒灌的海水般倾入地宫,几乎要淹没渺小的王。






然后呢?卡维想。他对他的臣民们做了什么?让他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浑身长满漆黑的小字,永远躺在书架上——他又抱着怎样的动机呢?




说到动机……那个用血打开的机关,也依旧令人困惑——




“卡维。”艾尔海森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想什么?”




卡维咂舌:“在想你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这么烦人。”




艾尔海森置若罔闻:“说出来。”




“……”卡维沉默了一下,“我在想他的动机。”




“阿赫玛尔的动机?”艾尔海森说,“我倒是觉得不难揣测。”






威权植根于理性与逻辑。喜怒无常的神明往往只会使人畏惧,言出法随者才能散播威望。阿赫玛尔作为永恒的三位神王中最具威权的神明,他的行为理应是最好理解的。




“我们从地下四层的那间耳室开始捋起。”艾尔海森说,摇曳的灯火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我猜你认为那间耳室与整个赤王陵的设计格格不入,但其实不然。”




“首先,假设你想得没错,即那间耳室确实并非赤王的手笔,而是与最近的异变同宗同源,来自于一个未知的意志。”艾尔海森说,“那么,它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单纯地诱人自杀吗?”




卡维一怔,若有所觉地摇了摇头:“不,不对。根据芙莱什塔的描述,被蛊惑的人会通过尖叫交流——姑且算是交流吧——然后……”只有其中的一个会选择割腕。




“没错。”艾尔海森点头,“这个人的存在,更像是单纯的'钥匙'。换言之,它的目的应该是引人深入,而不是让所有人死在门口。那个需要鲜血启动的机关对它来说不是助力,而是阻碍。”




“所以我认为,那间耳室应该是阿赫玛尔在位时的设计。而且,它有个并不突兀的解释:守门。”艾尔海森说,“钻研禁忌知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与世隔绝的空间,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这两者随便哪个都无法得到。所以阿赫玛尔想出了唯一可行的办法:人间蒸发。如果你研读过阿赫玛尔的编年史,就会发现后世史家在记述他的行迹时,几乎都存在一段相同的叙述,即赤王曾毫无预兆地消失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你是说,”卡维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阿赫玛尔在人间蒸发的同时,很可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对。”艾尔海森点头,“他极有可能告知了一个亲卫、甚至一支系族在危急时刻该如何找到他,地点在那间耳室,手段是奉上牲醴。也就是说,你用驮兽的血触发机关大概率并非鱼目混珠,那处机关很可能本来就是用牲畜的血液触发的。”




“如果是这样,风格就合上了。”艾尔海森总结道,“与他设计赤王陵的理念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杀伤性,只保留了一定的仪式感。”




“……“卡维思索了一会儿,接受了他的推测,追问道,“那他的臣民呢?他把自己的臣民变成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就更好理解了。”艾尔海森说。






如何统筹万民的智慧,建设出无忧的理想国?




在花神死去之后,这个问题成为了赤王和草神分歧的起点。




草之神的回答是共享,而沙之王的回答是继承。草之神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空气一样自由流淌;而沙之王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血脉一样代代传承。




两位神明一样的聪敏,一样的固执,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草木的王女东渡而去,赤沙的君主则留在沙海之中,继续他僭越的研究。




后来,报应的沙暴覆灭了他的王权,悲剧本应随着唯一的罪人人头落地而画下句号,但赤沙的君主推迟了这场谢幕:他还有未竟之事。




为理想国准备的禁忌知识,恰能派上用场。






“他用禁忌知识提取出亡者的智慧,将他们制成了藏书。”艾尔海森低声道,“人类的智慧主要储存在头部,但头皮本身的面积却非常有限。为了写下更多的内容,藏书不得不将头部分裂为细长的腕足。阿赫玛尔通过阅读的方式获取了所有人的智慧,同时也就获得了所有人的灵魂。”




魔神是不灭的。当所有臣民都变为魔神的一部分时,他们也就成为了不灭。




“后来,禁忌知识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直至波及雨林。草之神为之倾尽全力,阿赫玛尔也最终自裁而死……他庞大而畸形的、杂糅了千百万臣民的灵魂就此被困于幽冥之中。”卡维转头看向身边几乎绵延无尽的漫长书架,心里有些堵得慌,“……这就是他的‘继承’。”




“他的逻辑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晰。”艾尔海森说,“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臣民,所以,他要靠自己复活他们。因他而死的,借他复活。很公平。”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最大的未知数:那条莫名变作肉质的走廊。如果艾尔海森的推测成立,那么他们的所见所闻就应该是由至少两方“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是在位时的阿赫玛尔,另一方则是完全未知的存在。它似乎能通过一些手段与人建立联系,进而蛊惑他们深入险境。肉质走廊或许就是在它的影响下异变而形成的。




……但它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卡维有些喘不过气,好在前方的空间开阔起来,他们终于抵达了图书馆中央的空地。空地贯通了地宫南北,在它的两侧,陈列的书架便如同舒展的羽翼,分别向东西延伸而去。但两人并没有四处张望的余兴,因为不远处的地面上堆放着四只背包,黑色的,跟梅卢辛的款式一模一样。




他们小跑上前,卡维从污绿的水中拉起了其中一只;背包正面缝着一块小小的防水布,上面用白色绒线绣着主人的名字:达维克。




勘探队队员。




卡维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幸亏艾尔海森及时抓住了他,那只背包才没有掉回水里。卡维将它放到了一块翘出水面的地砖上,又把剩下三只背包挨个扒拉了一遍,佐菲娅、阿布夏克和沙伊德。“对上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都在这里!”




“分头找。”艾尔海森言简意赅,“我西你东,提灯闪一下是找着了人,闪两下是需要帮助,每个小时在这里碰一次面。”




“好。”卡维说,伸手去艾尔海森包里抽水囊,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干嘛?”卡维不解,“我总得喝水吧。”




艾尔海森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紧盯着他身后的书架。




卡维浑身汗毛怦的一下全都炸了起来,艾尔海森紧紧捏着他的手,食指挑开他的掌心,缓缓画出了个小于号。50cm。




有一个东西离你很近,不到半米。




大于号。大于号。3。




还有很多。




一个箭头,指向东南方。




往东南跑。那是升降梯的方向。




3。




2。




1。




卡维拔腿就跑,余光里瞥见翠色一闪,噗,灰绿的汁水擦着他的后脑爆开,卡维回头望去,只见半截臃肿的尸体挂在书架外,艾尔海森的弯刀钉在地缝里嗡嗡震动,“看路!”艾尔海森低声喝道,用力掐了把他的小臂,“别分神!”




哪还有路?湿滑的石板地上不知何时竟铺满了阿赫玛尔的“藏书”,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吸附在书架上,正顺着架子往下爬。没了手脚,它们只能蠕动,那不祥的姿态比沙虫笨拙许多,头部的触须却极兴奋地狂舞着,捕猎的海葵般到处缠卷。两人背靠背边打边进,仿佛跋涉在触须的森林中,目之所急无处不是腕足,筋筋绊绊地往刀上勾;勾到动不了时,便只能依靠棱镜脱身。两个神之眼持有者的战力相当可观,片刻便杀出了一条血路,无数形态各异的藏书被他们抛在身后,但后来者源源不绝。




它们的衣服大都已经烂光了,偶尔也出现几具挂着些碎布的现代人,衣服尚未破碎,四肢却已经开始融合。卡维看到了两具平民打扮的“藏书”,六具镀金旅团的“藏书”,一具穿着碎花裙子的小“藏书”,还有——




“达维克!”卡维差点破音,奋力砍断了一大片招摇的腕足,试图往那身蓝黑的队服靠近,“达维克!”




年轻人在藏书的洪流中翻卷着,艰难地抬起脖子,头部俨然已经分裂成四根肉芽。




卡维一顿,只觉背后腥风乍起,艾尔海森一把摁下他的脑袋,噗,冰凉的粘液四处喷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卡维骤然回神,可庞大的浪潮已经到了面前,艾尔海森甩出三枚棱镜,同时撩起披风裹住了两人的脑袋;腥臭的汁液倾盆而下,他们就在这场污秽的雨里艰难跋涉,鞋子早被触须卷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藏书并不扛揍,它们既肥且软,刀刃一碰就会爆开,艾尔海森的棱镜能轻易将一大片藏书切割成十公分的小块,但那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十公分的小块依旧蠕动着,锲而不舍地向他们扑过来。




……当然了。卡维恍惚想道:当然了。




熟悉的安适感卷土重来,悄无声息地沾湿了他的惊惶。于是原本鼓噪的心跳平复下去,酸痛的胳膊愈发沉重——




你将书撕成两半,难道就能将它杀死吗?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大剑挥落,三具藏书身首异处。




没用的。刀剑只能对付有生命的事物。你见过有人拿刀剑对付洪水么?




“卡维!”他听见艾尔海森大吼,“五点钟方向!”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大剑转过刀锋直捣右后,径直捅穿了什么黏软的东西。




……但,然后呢?




卡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剑身上串着的两具藏书扭了两下,居然又挣脱开去,重新掉进了臃肿的浪潮。




我好像把它们放走了。他有点茫然地想。这应该不是艾尔海森想看到的吧?




卡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被藏书冲撞得快要跌倒了,就挣扎着挪一步;手脚被腕足钩住了,就敷衍地甩几下。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或许在等待艾尔海森的第二个指示,又或许什么都没干——




“往东南跑!”艾尔海森的指令真的来了,但这次听起来无比狼狈,“跑!跑!”




跑什么?卡维困惑地想。




升降梯尚且隐没在一片漆黑的东南角,藏书却已经没过大腿。无处可逃了。




仿佛应和着他的思绪般,更高的浪潮灭顶而来,将他拖进了湿黏的深渊。




“……!”艾尔海森的呼唤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听不清。在说什么?




“……!………!!”




真难得,那家伙居然会这么激动。卡维疲倦地想。腕足堵住了他的口鼻,他的肺疼得快要炸开,意识却出奇地平静,仿佛横躺在某个倾斜的坡面上,即将滑落到更深的地方——可大抵是命运觉得他不该如此平静,遂叫发烫的提灯蹭过了他的胸口;卡维打了个激灵,重又睁开眼睛,却在下一个眨眼间,在触须拥挤的缝隙里见到了艾尔海森的脸。




他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一幕仿佛一根银针贯通脑髓,痛得他失声嚎啕起来,可肥软冰冷的浪潮即刻一拥而上,占满了他的视野。漆黑的小字细微地痉挛着,蠕虫般爬进他的瞳孔;它们悄声诉说着种种知识,无论卡维是否愿意听到:它们呢喃着马齿苋的模样,紫红的茎上生长出椭圆的叶;伤药的制法,一捆苏木配两捆刺葵枝;记账的格式是日期、项目,加预算,日期、项目,加预算——那声音嘈杂如群鼠,细碎如蚊蝇——闭嘴,闭嘴!卡维怒吼道: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当然无人应答。它们忙着倾诉大理石的开采和摇篮的拼装,临街的铺面要贵上百分之二十;它们诵读着古老的诗歌,间或慨叹一声爱情。他抗拒地闭上眼睛,却依旧能够阅读,那些漆黑的小字似乎已经顺着七窍爬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血管、神经和淋巴上蠕动,在他鲜红的体壁与透明的黏膜上蠕动。他听见交谈的人声、欢快的舞乐,嗅到辣椒的刺鼻与火硝的苦香;有人用古沙漠语向他呢喃,男人、女人、声音沙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不辨性别的尚未变声的孩子……




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




他绝望地想着,终究沉没下去。






他穿过冰冷粘腻的暗海,重新见到了日、月,与沙。




她叫尼娜,天生便拥有金色的虹膜,旅团里的大家都说她身负阿赫玛尔的祝福。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第一次走进沙中的主城,在那里,她见到了王都最繁华的盛景:沿街叫卖的推车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种玩具;镇灵在琉璃的彩灯上起舞,千百条发辫泛出璀璨的虹彩;她举着手里的风车,在比她高出许多的大人之间窜来窜去,身后传来母亲含笑的呵斥。




可欢乐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啊,天边升起了金黄的山峦。在镇灵的哭号与漫天的黄沙中,她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在地,无数双惊慌的脚从她身上踩过,血沫堵住了她的口鼻。






他叫布莱特,是个游荡在沙原上的流浪汉。风餐露宿、漂泊无依,说的就是他的生活。他打从记事起就在流浪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父母;反正有钱就赚,没钱就偷。十五岁那年,他曾因偷窃被抓,险些给人打死;十七岁那年学了些木匠活,但也无果而终。他的师父对他失望透顶,说他事事半途而废,下一个废掉就是这条小命。果不其然,他在出城的路上被传染了脑膜炎,被旅团抛下,独自一人躺在野地里,头顶甚至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脑膜炎扭曲了他眼中的世界,让迢迢的星河显得很近;他躺在冰冷的沙地上,觉得这星星真他妈的美,又大又美。他因此费力地翻过身来,以匍匐的姿态向赤王起誓,如果叫他熬过一劫,他一定洗心革面。




赤砂是慈悲的,他果真活下来了,只是双腿留了些残疾。他开始勤恳地干活赚钱,终于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攒够了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剪彩仪式上,对面熏肉店的女儿冲他羞涩地笑了一下。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色——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也是他此生最后见到的景色。






她叫穆丽雅,是个魔鳞病患者。不过,与那些刚出生就浑身鳞片的可怜人不同,在魔鳞病找上她之前,她已度过了四十年还算安稳的时光。




安稳,大概吧。愈演愈烈的沙暴让她的家庭穷困潦倒,但她确乎长大了,也成家了。二十六岁那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三十五岁那年,魔鳞病夺走了他;四十岁那年,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丈夫孤身走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被拿拖车转移到了城市中心的免费医院,病房中臭不可闻:瘫痪在床的患者太多,仅有的人手根本顾不过来;为了减少床单和衣物的更换频率,他们被迫赤裸下身,床板在臀部的位置掏出一个洞来,下边放着接屎尿的木桶。所有人都得了严重的褥疮,溃烂的皮肉被屎尿浸渍,病房里总是回响着将死者虚弱的呻吟。




漫天黄沙淹没这里的时候,她只觉得安详:




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来了。妈妈来看你了。






他很快地读,读他人;又更快地忘,忘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不断地读下去、读下去,记下去。这里一张纸都没有,但不要紧,他就是记录本身,他在自己的血管上写,在自己的神经上写,在自己的淋巴上写;他把自己的皮肤翻过来,把自己的胃肠翻过来,把自己的气管翻过来,然后写下去,一刻不停地写下去——毕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呢?




他写啊,写啊。写新嫁的少女面露娇羞,写受辱的奴仆摔杯为号;他读啊,读啊。读到结盟,读到背叛;读人类,也读神明。他见到鲜花的主人在三神的宴会上起舞,足尖点过沙地,沙地便生出芳草;他见到鲜花谢落,草木的主人也转身离去,青白的裙袂湮没于漫卷的尘沙;他见到深红袍裾的神明高坐于王座之上,英武的身躯佝偻如蛆虫;他拄着镶嵌有七重钻石的黄金权杖,喉咙里迸发出压抑的哭声。




咚!神明的尸体倒在御座上,一切兴盛尘埃落定。他也随之平静下去,愈来愈静,愈来愈静。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那样静下去,直到意识归为静水,身体化为藏书。可天不遂人愿,一个声音擦过耳畔,一如那只滚烫的提灯:




“奶奶,我不想去了。”




他回过神。那个视角很矮,应该来自于一个孩子。他看见那个被称作“奶奶”的、银发的妇人坐在摇椅上,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过来。跟奶奶说说,为什么呀?”




他便走过去,任由那只粗糙的右手抚上发顶。




“拉库马尔教授讲课又慢又无聊,不如自学。”他说,很有些不屑的意思,“我向他说明这一点的时候,他还骂了我。”




“呵呵呵。”老妇人并不气恼,而是愉快地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孩子的脑瓜,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好,好……不去就不去。我们小海森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多好啊。”




“不过,奶奶也得教训你一句。”妇人收起笑容,稍稍捏了捏小海森的耳朵,“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人,尽可以离他远些,不许批评,也不许起争执,听到没有?”




“批评也不行?”小海森不解,“只是实话实说,也不可以么?”




“也不可以。”妇人答得很快,很斩截。




“为什么呢?”




妇人收回手,搭在了腰间盖着的针织毛毯上。藤编的摇椅吱吱呀呀地摇啊摇啊,在那一方阳光里进进出出。过了片刻,老妇人才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说:“因为实话是很重的。比一切褒扬和贬损加起来都重。”




“只有你爱的人,才配得上这份沉重。”温暖而苍老的手掌重新抚上他的头顶,“也只有爱你的人,才担得起这份沉重。”






他开始读书,读祖母的书,也读父母留下的资料。三位学者的藏书对于业内人士来说都有些难啃,早慧的孩子却看得津津有味。




一眨眼十年过去,祖母故去,艾尔海森也长大了。他走出那幢承载了他童年和少年的老屋,进入教令院学习,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镜子: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名叫卡维。




卡维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感情丰富,才华横溢,身边似乎总是笼罩着太阳般的晕轮。他们很不对付,呆在一起就免不了争辩;可他们又很投缘,总是长时间地交谈。艺术家对他的大部分观点嗤之以鼻,但在他提出下一个观点的时候,又总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认真倾听;反之亦同,艺术家常常会将他从文字的海洋中拖拽出来,要么叫他欣赏自己新买的摆件,要么叫他鉴赏自己新画的图稿;他免不了要刻薄几句,但也总是乐于以外行的眼光给出点评。




他们一度形影不离,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爆发了争吵。艾尔海森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他,再见时,昔日的太阳已经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谁也没说原谅或者放下的话,反正卡维来找他了,艾尔海森也就点了头。俩人稀里糊涂地成了室友,持续性辩论,间歇性吵架,跟教令院时大差不差。




二十六岁那年,出任书记官的艾尔海森参加了一个有关艺术禁令的研讨会。他坐在右首,贤者们拍着桌子争得面红耳赤,他却只是冷眼旁观,思绪如洁净的蚕丝般抽出茧壳,汇聚到一只剔透的方块中,高悬于圆桌之上。




这就是他在卡维之外的交际圈,不乏天才——或者说全是天才,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卡维那样,用一个眼神传达出冷漠与狂热。他们的目光是呆滞的,表情是虚伪的;讲起话来老气横秋,骂起人来色厉内荏。




无聊。太无聊了。艾尔海森想。我还是回去跟卡维谈谈吧,也只能跟他谈谈。




“……那么具体条例的起草,就交给艾尔海森书记官了。”阿扎尔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散会。”




“是。”艾尔海森低眉,微不可察地弯起了唇角。






不知名的存在忽然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那一笑几乎叫他活活痛死,又似乎在吻他,在救他,在攥他停跳的心,要逼它射出血来。




……艾尔海森是谁?卡维又是谁?




焦灼的情绪在不知名存在的心中鼓动着,几乎要破茧而出——




告诉......告诉......他痛苦地想着,几乎要为之死去:




告诉我……告诉我!




我……他说出来了,他说了“我”,却有些惶然:我是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说。




啊,对的。他想:我是卡维。那个金发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啊。




我是卡维!重新获得了名字的存在欢欣地想:我并非天生就该躺在这里,我是人。他也是人,他叫艾尔海森!




以此为基点,卡维开始重构这个世界。他记起了如何握笔,记起了那些宏伟或可爱的建筑;他开始记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艾尔海森的脸庞了无生气。他大概已经死了,可他的视角却并未从卡维眼前离开。




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看着艾尔海森走进耳室,走下旋梯,在回廊中奔跑,最后来到了这个地宫。他抽刀的动作真是利落,牵手的力度又那么温柔,为什么死亡非得降临在他的头上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卡维焦急地等待着;他是那样迫切地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却也同样迫切地想和艾尔海森多呆一会儿。哪怕一秒呢,一秒也好。




腕足终究淹没了他,湿冷的触感驱逐了一切。他感到窒息,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却依旧能听见嘈杂的营营声,并不如先前所历的千百万次死亡那样寂静,而是仿佛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一个像子宫一样的地方,听什么都隔着一层水的杂音。




艾尔海森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我无法预判你。但你可以预判我。”




等等,等等!什么意思啊艾尔海森?




“卡维。”




他呼唤道:




“醒醒。”






冰冷粘腻的触感骤然褪去,卡维摔落在满地污水中,头痛欲裂。他想爬起来,却重又跌倒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也就在这时,一声重如擂鼓的胎心自下而上,砰然敲打在他的耳膜——




咚!地面震颤起来,卡维哆哆嗦嗦地支起双腿,踉跄着往前走去——




咚!朽坏的书架不堪一击,轻易就折断了——




咚!藏书们扭动着肥软的躯体,向图书馆的中央汇聚——




咚!地面张开了一个圆孔——




咚!咚!咚!咚!污绿的羊水喷涌而出!




粘腻的污水喷溅得到处都是,浓厚腥臭地浇了他一身。他几乎立不住脚,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可手心之下的墙面又似乎不是墙面:石砌的墙壁会这么温暖吗?




他有些恍惚地回头看去,所见却并非石墙,而是凹凸不平的乳白骨质,上面还蜿蜒着黑红的血管——那早已不是墙了。




卡维一个激灵,仿佛打通了某个关节,一路所见的种种异象全部串联起来:污水、走廊、图书馆,和渐渐扩开的地面;羊水、软产道、骨盆,和渐渐扩开的宫颈。




他正在见证一次临盆;一场迁延已久的死产。




那是早已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们凝聚而成的秽物,如同一个宫内窘迫的胎儿,早早便死在了地底。现如今,腐败已久的死胎欣欣然膨胀起来,将要降生了。幽冥的子宫随着阵痛收缩着、收缩着,宫口便越开越大,羊水也越喷越多,终于冲刷出一根肿胀瘀血的东西——那是祂的脐带,漆黑的,早已死了,却还在不甘地蠕动着。




扭动的藏书们汇入了那根畸形的脐带,脐带便越发臃肿、越发肥软地战栗起来。它明明是条脐带,此刻却更像一根食管,只见它咀嚼着、吞咽着,将腐坏的养料尽数输送给胎儿,胎儿便愈发有力地向上推挤、推挤,终于露出了一面漆黑的枕骨——祂从渡厄厅之下的幽冥而来,花了那样多的气力,汇集了那样多鲜活的生的渴望,才终于回到这里;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凝聚成腐烂的黄金梦乡,缓缓胀满了整个骨盆。卡维被压到坚硬的盆壁上,极致的压迫、极致的惊恐,随后便是极致的松快、极致的安宁;他融入进去,就像皂泡融入更大的皂泡,所有惶然、疑惑和悲伤都消失了,他在一瞬间获得了所有人、所有神能够获知的全部答案。他,他们,或者祂,将如同太阳可无数次自长夜中重新燃起一般,不再有衰颓老朽的忧虑;亦不再懂得何谓叹息,口中所言尽是怡悦;祂将忘记饥饿与焦渴,即便让石榴的汁液浸润胃肠,也不过是享乐而非必须。祂已经拥有了神的智慧,神的权柄,祂理应圆满,却还是渴望!——是的,祂还有最后、最后、最后一样渴望,那是祂唯一的价值,是神赐的原初的权利,却被延宕了太久太久,久到不能再忍下去!——祂已经成熟了!成熟到腐烂了!——所以出生吧,出生吧!向黄金的卧榻,向银月的轻纱,出生吧!出生吧!




狭窄的产道挤压着祂的身躯,千百万人便一同尖叫:啊——!啊——!孩子们与生俱来的语言,多么纯洁,多么神圣啊!尖叫!尖叫!






【05】




卡维艰难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浑身剧痛,两腿酸软,满脸都是干涸的泪痕。他不记得自己哭泣的缘由,那原因离他不远不近,像是被一层桑皮纸隔开了;隐约能够看见,却始终看不真切。




但那不重要,卡维想。至少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得先找着艾尔海森。但又该从何找起呢?他甚至不知道艾尔海森去了哪里。




“——你可以预判我,但我无法预判你。”




如有神助般,艾尔海森的临别赠言赶到了他的耳中。




预判……卡维茫然地想:预判?




如果是艾尔海森,此刻会怎么做?




他在沙地里雕像般立了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发疯般奔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广袤的沙漠,跑过枯萎的雨林,中间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似乎跑了很久,又似乎只用了一个瞬息。原先繁华的主城已经沦为了一片荒地,光裸的巨石爬满青苔,时光已经抛弃了这里。大抵他阅读过千百万人的一生,便也越过了千百万个一生的时间吧,但那些都不要紧了。他在凋敝的荒野中狂奔,任由双腿将他带回到曾经的家——远远的一幢碧色砖瓦的建筑,安然而突兀地矗立在荒野中。




那是他和艾尔海森的家,光洁如同刚刚落成,连门楣都未积上一点灰——一个不甚高明的诱饵,猎食者在早已枯死的树枝上悬挂了一个过于鲜艳的毒苹果;但无所谓,卡维很喜欢。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家中一切如旧,沙发上靠坐着一个灰色头发的青年,听见门响,便侧头向他看了过来。




“艾尔海森!”卡维发起抖来,几乎要喜极而泣。但随着艾尔海森侧目一瞥,他的灵魂却又瞬间跌回了冰点。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艾尔海森”站起身来,并没有挪动脚步,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你回来了。”他说,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卡维急切地想从他脸上里找到一丝欣喜的端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张俊美的面孔上读不出任何感情。




“为什么要回来呢?”他问。




“因为……”卡维莫可名状地发起抖来,“我,我住这儿啊。你忘了吗?我们是…那个,室、室友。”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有些惋惜的模样:“我是谁?”




“你是……谁?”卡维惶惑地重复了一遍,“你当然是…艾、艾尔海森啊。”




“那你又为何犹豫呢?”艾尔海森步步紧逼,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可他的双手明明都还捧着卡维的脸颊。




“我……”卡维牙齿打战,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我不……”




艾尔海森掐住他的手腕,缓慢却不容置疑地、将他的双手牵到了自己脸颊旁边,挨得是那样近,却没有碰到一点皮肤。




“抚摸我。”他命令道。




不。不要。他想摇头,想拒绝,或许再抱怨几句这个要求有多么奇怪;可他的手却似脱离了身体的主宰,听话地抚摸上去。指腹传来肌肤温热的触感,卡维松了口气,可那触感随后就渐渐奇怪起来,先是变冷,再是变黏,变得有些像鱼的皮肤,变得稍稍失去了形体——卡维过电般抽回了手。




艾尔海森并不生气,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现在,看着我。”




不。卡维抗拒地闭上眼睛,艾尔海森却依旧立在原位,清晰得纤毫毕现。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问道。




“哎……?”涔涔的冷汗顺着脖子淌进衣领,卡维难看地笑了一下,“当、当然不是,你的牙洞比这黑多了,哈哈。”




艾尔海森注视着他,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用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复眼——不,用那双黑色的眼睛。




“咳,好、好啦,开个玩笑嘛!”卡维的笑容抽搐起来,“你没有牙洞,呃……但,但你的心很黑!对,你、你的心才是最黑的!”




他试图通过大声嚷嚷来给自己鼓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艾尔海森的态度:他只是望着他,眼波静如止水。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再次问道。




“呃……”卡维僵硬地动了下肩膀。湿透的衬衫粘着脊背,叫他难受极了,但艾尔海森却比衬衣还令人难受一万倍。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卡维的大脑无声尖叫,他想避开他,目光躲闪着往边上瞟——可无论他看向哪里,艾尔海森都位于视线中央。正中央。




卡维的瞳孔微微放大,悄无声息地开始崩溃,如同一个日光下的雪人;此刻,只需要最后一个刺激,最后一根羽毛,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摧毁——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




羽毛砰然坠落。




“……”卡维嗫嚅着,终于承受不住般,吐出了一个窒息的字节,“…不……”




“不?”羽毛问,“不,是‘不是’的意思吗?‘不是’是什么意思?我身上不只有眼睛是是是是黑色的不是不是不是吗我我我我我不是身上不只有黑色黑色是眼睛吗是我的我我我的黑色是眼睛我不是眼睛不不不不不是眼睛是黑色是黑——“




“闭嘴!”卡维咆哮道,泪水也同时决堤而出,“闭嘴,闭嘴!!”痛苦的洪流向他席卷而来,好似那层暂时隔断了痛苦的桑皮纸被重新戳破,而且连带着其他完好的屏障也撕毁了,四肢百骸无处不痛;他泪如泉涌,艾尔海森的形貌便在泪水的冲刷下渐渐浮现:粘腻的一团漆黑,如橘络、如石油、如濒死的纽虫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祂是漆黑的、神圣的;祂蠕动着……祂降临了。




“我曾经…与你相融,”卡维哭得想吐,亦或是恶心得想吐。他曾作为千百万灵魂之中的一个,如同纽虫的口器般,“……浮出大地。”




“然后你……”卡维战栗着,回忆着那场暴行,“你把我剥离出去……”撕裂无数刚刚形成的连结,祂把一个脆弱的人形剥离出去。人形嚎啕大哭,说疼,说爱他,说好痛啊艾尔海森,你又要抛下我吗?你又要抛下我吗?!




我从未抛下过你。祂回答道,眷恋地注视着鲜血淋漓的爱人:但你要自己来找我。你必须自己来找我。






“……所以,我回来了。”卡维说,沙哑的声音淹没在抽噎里。




“嗯,你回来了。”漆黑说,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语气几乎称得上温柔,“为什么要回来呢?”




“因为…我想见你……”卡维呜咽着说。与非人之物的对视令他肝胆俱裂,可一想到祂曾叫艾尔海森,浑身的冷汗就变作了热泪——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哭,呼吸里都要渗出咸水:




“我爱你。”他艰涩而甜蜜地说,“我还想跟你一起生活。你呢?愿意答应我吗?”




漆黑的怪物凝视了他很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答应你,卡维。”祂说,“但是,你为什么还在哭呢?”




“那要怪谁?”卡维一边哽咽一边笑了,眼泪还在不断地掉下来,“我可以一点都不怕的,只要你抱我一下。”




就像我在千百万年前跳下台阶的时候,那么短暂的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抚摸他脸颊的手忽然改了方向,轻轻扳起他的下颌。非人之物俯身贴了过来,用无数条手臂将人紧紧抱进怀里,虔诚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那只是一个细微如沙砾的吻,但艾尔海森闭上了所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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